裴超群,上海知青。1979年,全國知青返城,他也回城了?;厝ズ?,僅在上海待了3個月,又下鄉去了北大荒。后悔嗎?不后悔是假的。自己的上海戶口沒了,兒子的上海戶口也沒了。父母去世時,他也不在身邊。
圖:知青老照片
裴超群兄弟姐妹5個,他是家中老大。1954年,弟弟一歲。父母工作忙,就把弟弟送到了山東老家。1971年,國家號召知青下鄉。上海有政策,三個孩子走兩個。就這樣,裴超群來到了北大荒當知青。
剛下鄉時,裴超群在農工班,后來被抽調去當通訊員。1973年11月,營部要組建放映組,裴超群成為了放映員。當時,這可是一份非常吃香的工作。裴超群能干上這份工作,其實是因為他“背后有人”。
1971年,裴超群還在九連當通訊員,負責管理連隊報紙。有《人民日報》、《前進報》、《兵團戰士報》和《參考消息》。其中,最特殊的莫過于《參考消息》報,屬于內部報紙,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。指導員叮囑裴超群,“其他報紙都可以借,《參考消息》不能借?!?/p>
有個被下放到九連的老職工,經常去裴超群那里看報紙,尤其喜歡看《參考消息》。老職工是江蘇泰州人,念在都是南方人,裴超群說,“你拿去看吧,別讓別人知道,回頭再還回來就行了”。
1973年,營部組建電影放映組。老職工原是南京軍區的放映員,營部就讓老職工負責組建放映組。挑選隊員時,老職工第一個就挑走了裴超群。后來,裴超群拜老職工當師傅。
北大荒娛樂設施匱乏,電影非常受歡迎。因此,來找裴超群玩的人很多。有一次,別人拽著他去后勤玩,認識了一位在后勤喂豬的姑娘。一來二去,兩人便看對眼了。上級有規定,知青不能談戀愛。
圖:播放露天電影
1976年,裴超群托人給姑娘送去一張紙條:我在某某教室等你。那天晚上,姑娘去了。見面后,裴超群開誠布公的說道:“我想跟你談對象,你是什么想法?”一段時間的接觸,兩人只隔了一層窗戶紙??扇思沂枪媚?,要矜持。姑娘說,“我自己做不了主,得給家里面寫信”。
一個月后,姑娘托人給裴超群帶了張紙條:家里不反對,說先處著,但是不能結婚。就這樣,兩人談起了戀愛。裴超群在放映組當放映員,姑娘在后勤喂豬。眨眼間,3年過去了。1978年時,陸陸續續有知青返城。
返城,要按規定有序回城。下鄉的知青,需要通過病退、頂職、招工和考試等方式回城。
姑娘的父親在上海儀表木殼二廠上班,屬于國營企業。1979年1月,她頂替父親的職位回到了上海。裴超群的母親在街道工廠上班,屬于小集體。3月,母親辦理了退休,裴超群回上海頂職母親的工作。
兩人談了三年戀愛,裴超群也二十六七歲了,總該能結婚了吧?可兩人剛回上海,感情就出現了裂痕。在北大荒,裴超群是電影組放映員,姑娘在后勤養豬。到了上海,裴超群在小集體企業工作,姑娘在國企上班,中間還夾著個大集體,差了兩級。
剛回來時,姑娘趕上同母異父的妹妹出嫁。出嫁時,男方準備了“三十六條腿,12寸大電視,三轉一響”當彩禮。三十六條腿指的是方桌一張,椅子四把,雙人床一張,大衣柜一個,寫字臺一張,飯櫥一個,加起來正好是36條腿。三轉一響中,三轉指的是自行車,縫紉機和手表,一響指的是收音機。
圖:70后80后的彩禮,三轉一響
姑娘找到裴超群說,“等我們結婚,我也要這些彩禮。除此之外,你還必須把工作調到國企”。這難住了裴超群,母親每月工資30多,父親90多,還要照顧三個孩子,哪來的錢買這么多東西?
裴超群剛回上海,在街道施工隊蓋房子,室內工作,9毛錢一天。室外工作,有額外3毛錢的補貼。沒有大型機械,水泥和沙子需要人工攪拌,然后用手推車推。每天下班回來,裴超群累得快要散架不說,還要想著和女朋友就彩禮的問題“討價還價”。
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,讓裴超群對這段感情不抱希望。談了幾次,每次都以吵架結束。裴超群心中窩了一股火,總感覺女朋友變了,不再像北大荒時那么質樸。越想越難受,為了逃離上海,裴超群跟家人說,我想回北大荒。
家人都不同意,母親說,“因為你回來,我才辦理了退休手續?,F在你要回去,我工作也沒了”。父親比較開明,父親說,“只要你不后悔,我就支持你”??粗抑?4平米的小房子,卻擠滿了六口人,裴超群心里暗下決定,“你們放心,我一定不后悔!”
去派出所遷戶口時,負責人還在勸裴超群,“確定要遷嗎?我這章蓋下去,你就不再是上海人了”?!芭尽奔t章蓋下去了,此時距離裴超群回到上海,僅過去3個月。
圖:知青時代,女知青在養雞
回到北大荒,裴超群繼續當起了放映員。知青返城,走的人太多了,北大荒一大半都空了下來,放映組也只剩下了兩個人。當時,放映組隔壁是總機班,經常能看到一個姑娘在里面值班。東北的冬天冷,裴超群下連隊放電影時,就把鑰匙交給那個姑娘,“你幫我們把爐子點上,回來能暖和一點?!?/p>
一來二去,裴超群就和這個姑娘好上了。1981年,兩人結了婚,1982年還有了兒子。這期間,裴超群可謂是生活事業雙豐收。直到1985年,農場迎來全面改革,提出了“兩自理,四到戶”的口號。
“兩自理”指的是生活費自理,生產費自理?!八牡綉簟敝傅氖峭恋氐綉?,機械到戶,核算到戶,盈虧到戶。具體到裴超群所在的單位,就要求放映組自行創收。
營部還有任務,要求放映組每月要給每個連隊放映2場電影,1年不低于24場。一場要放3個片子,1個片子1個半小時,一次就是5個小時。農場共12個單位,一年就要放映288場。放1次給十幾塊錢,其中有8塊錢是電影公司的片租。
下午4點多開始放電影,一直放到晚上9點。連隊離得近時,裴超群還能回去睡覺,離得遠就住在那。后來,農場又要求放映組自行配備車輛。要求他們自購一臺柴油三輪車,三四千塊錢一輛,自己掏一半的錢,農場補貼一半的錢,油費自理。
顯然,自從改革以后,電影放映員的工作就不好干了。不只是放映組,每個連隊都有自己的困難。各連為了節省開支,也不再歡迎放映組去放電影了。作為組長,裴超群只能一個個打電話“推銷”。
圖:知青時代播放電影
后來,有的連隊自購了鐳射放映機,用起來非常方便,在家里就能看電影。鐳射放映機的出現,對于放映組的沖擊非常大。一時間,裴超群有了失業的危機感。兒子也越來越大,上學后,又是一大筆開支,裴超群的壓力更大了。
他似乎開始后悔——當初到底應不應該回到北大荒?
90年代,上海出臺政策,允許未返城知青小孩的戶口落回上海。但是要求父母和家庭中的其他子女同意。裴超群聯系到父母,想把兒子的戶口遷回來。父親非常生氣,“當初不讓你走,你非得走,還注銷了上海的戶口,現在又要把兒子的戶口弄回來干什么?你要是不走,你兒子肯定是上海戶口!”
可憐天下父母心,生氣歸生氣,最后還是同意將孫子的戶口遷回上海。父母同意了,小弟和弟媳卻不愿意。弟媳說,“不能把你兒子的戶口遷回來,以后分房子,他和我們爭房的怎么辦?”裴超群連忙解釋,“只要遷戶口,別的不牽扯,以后分房子,我不和你們爭”!
弟媳并不認同裴超群的說法,“你現在說這個不要,那個不要。以后,你說要這個,要那個,打不完的官司”。最終也沒能把兒子的戶口落回上海,裴超群抱歉的對兒子說,“兒子,你爹我對不起你,我們還是靠自己的努力爭取吧!”
其實,裴超群完全是為了兒子著想。上海錄取分數低,把兒子戶口遷回上海,他就能在上海念高中。2000年,裴超群的兒子高考考了560多分。如果在上海,復旦和上海交大都能上。東北戶口,錄取分數線高,兒子只能跑到南京讀解放軍理工大學。
圖:知青歲月北大荒人
2001年,上海打來電話,“父親快不行了,你趕緊回來吧”!8月底,裴超群帶著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回到上海。前幾年,父親得了肺癌。這次見面,父親已經瘦的不成樣,整天躺在床上。
在上海照顧了父親快一個月,一直都還是老樣子,裴超群的假期快結束了。他問醫生,“我父親還能撐多久?”醫生說,“可能一兩年,也可能明后天……”家里人說,“你先回去吧,該上班上班,有問題再叫你回來?!?/p>
剛走半個多月,家里就打來電話,“速回,父親快不行了”。還沒出發,第2通電話又打來了,“速回,父親沒了”!作為老大,裴超群必須回去張羅父親的葬禮。這一次,他帶著老婆和兒子一起回去了。
1979年,裴超群不顧家人阻攔,執意要回東北時,父親站出來支持他。90年代,裴超群要把兒子戶口遷回上海,父親把他罵了一通后,還是愿意把孫子的戶口遷回來。實際上,父親是最愛他這個大兒子的。
可常言道,父愛無言。1971年,裴超群下鄉時正處在9月,上海還非常熱。父親聽說東北很冷,跑了七八家商店,才買到一條棕色格子的圍巾?,F如今,圍巾還在,父親卻不在了。
父親走了,上海就只剩下了母親,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。
圖:正在勞動的知青們
2009年,母親從上海打來電話,“老大,家里的房產證還是你父親的名字,我想把房子過戶到我名下來?!迸岢翰欢@些,就說行,你看著辦。母親又說,“要去公證處開證明”!后來,母親說漏了嘴,其實是想把房子過戶到她和小弟的名下。
小弟媳給裴超群打來電話,“不管你同不同意,我都想要這個房子”。過了一段時間,法院送來了傳票,原來是母親聯合小弟,把裴超群,二弟,以及在上海的妹妹告了。
裴超群家在上??偣灿袃商追?,一套是母親現在住著的,有14平。一套是父親退休時,單位給分的房子,不到30平。因為家中只有一個姑娘,父親在世時,做主將30平的房子給了妹妹。這一次,他們爭的是那套14平的房子。
裴超群回到上海,把大家聚在一起,連同山東的大弟一起叫了過來。小弟媳說,“買房子的時候,我家出了3000塊錢。結婚后,父母一直跟著我們生活。父親生病時,都是我一直在照顧。你們要是同意把房子給我,我象征性的給你們點補償?!?/p>
母親說,“房子按48萬分,你們看看怎么分合適”。48萬,是母親隨口一說。實際上,房子都不止60多萬。小弟媳說,“母親拿一半,剩下的讓我們平分,一人4萬”。妹妹說,4萬塊錢我不要了,留給母親。
裴超群心想,小弟媳說的話確實有道理,父母一直跟小弟媳生活。父親生病時,一直都是小弟媳在照顧。他便說,“我就要2萬,剩下的給你們(小弟)?!倍芎蜕綎|的大弟則是說,“不行,我們一分錢都不能少!”
談來談去,幾兄弟最終也沒能商量好該怎么分這棟房子!
圖:正在開河道的知青們
2015年1月,上海打來電話,“快回家,老娘要不行了”!裴超群很納悶,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?弟弟和妹妹才告訴他,“母親三年前就得了胃癌,告訴你也沒用,你又不能回來照顧她,就沒告訴你?!?/p>
1月底,東北頭兩天才下完大雪。雪一化,路上都是冰,道路都封了。因此,裴超群錯過了母親的葬禮。上海的弟弟和妹妹說,“骨灰還在殯儀館,要把母親和父親葬在一起,最后一步,你必須得回來”!
4月初,裴超群帶著老婆,兒子和孫女都去了上海。上海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在,山東的弟弟沒有來。裴超群捧著母親的骨灰,將母親放在了父親墓的旁邊。
母親一走,世界上最親的人,只剩下他們幾兄妹了,還有什么好掙的呢?
對于房子的事情,大家似乎也看淡了。后來,兄妹幾人達成了共識,先讓小弟一家住著,以后真要分房子時再商量。到時,如果大家的條件好,幾萬塊錢,不要也罷。
圖:知青歲月
母親葬禮結束后,裴超群回到了東北,繼續過起了一個普通人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