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屋漏偏逢連夜雨
于航記得很清楚,那是4月28日的下午六點,一天的工作忙了七七八八,領導發來微信消息,說要打電話“聊聊”。
電話那頭,領導訴說了公司的若干個難處,“不容易”、“快倒閉了”,最后于航聽到了重點:要裁員,而他是被裁的員工之一。
對此,于航沒有一點心理準備,他已經在這家上市家具企業旗下的數字科技子公司工作兩年。接到這通電話的時候,因為上海疫情,全公司已經居家辦公一個月又十天,而他剛剛在一周之前忙完了一個重要的項目。
一切都“進展”神速,和領導通話之后,包括領導、人事和于航得三人微信小群就建好了,僅僅不到24小時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五點,人事又和他打電話“聊了聊”。
和領導不同,人事唱得是“黑臉”,不僅語氣堅決,要求于航必須在當天下午六點前做出決定:同意離職,拿N+1,由于擬定的交接日距離于航入職兩年還有幾天,因此N按照1來計算;此外,人事“勸”于航,如果不爽快同意,可能會影響下一份工作的背調。
措手不及的于航進行了短暫的掙扎,他給(全國勞動保障電話咨詢服務專用號碼)打電話,人工客服一直沒有人接聽。
下午六點,于航在網上發帖求助,但是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。
七點半,在專屬于航的三人裁員小群,人事和領導先后@他:“請確認是否同意?!奔m結了一個小時,他回復了“同意”。
于航提供的微信截圖
經歷過2020,打工人對“疫情裁員”這件事并不陌生,于航本人就是在兩年前疫情時被裁員才入職了這家公司。居家辦公不代表可以摸魚,打工人深知自己走鋼絲般的處境,對工作不敢懈怠。
也許正因如此,當裁員還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,打工人會有“情理之中”但是“意料之外”的感覺,依舊是手足無措。
5月16日,國家統計局發布數據,4月份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為6.1%,比上個月上上0.3個百分點,其中外來戶籍人口調查失業率為6.9%。
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政府工作報告定的“城鎮調查失業率全年控制在5.5%以內”的黃線。
“失業”是一種狀態,它有可能來自于裁員,也有可能是此前辭職還沒有找到工作,甚至有可能是在疫情之中主動請辭。
當失業遇到4月的上海,情況則更加特殊:一是時間久,很多居民所在的小區從3月中旬起已經開始封閉管理;二是生活忙碌,核酸檢測、抗原自測、電商搶單、團購、取貨……
缺少娛樂活動、物資獲取有難度、物價上漲、求職機會不多,失業的打工人在4月的上海,日子不好過。
A
5月的一天,朱曉遠如約參加一場視頻面試。面試官提醒他打開攝像頭,朱曉遠不好意思地照做,并且和對方解釋:之所以滿臉胡須,是因為自己為了紀念這段日子,決定解封之前不刮胡子。面試官沒有為難他,說“還挺有個性的”。
輕松的面試氛圍沒有改變令人失望的結果,這次應聘不了了之。到5月14日,朱曉遠在三周時間內只參與了五場面試,都沒有結果,和2020年疫情前同樣在上海找工作的經歷相比,他明顯感覺到機會少了很多。
朱曉遠心里有些焦慮,4月18日,在被“封印”在小區里剛“滿月”之際,朱曉遠解鎖了人生第一次被裁員的經歷,被女友叫“軟飯男”——雖然是開玩笑的——也是他29年來頭一回。
和于航一樣,朱曉遠入職這家公司2年,這次的裁員他感到非常意外。
4月10日,上司頻繁問朱曉遠要運營相關的數據,加上公司微信群里的討論越來越少,朱曉遠經常都是在“自說自話”,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。
近一年以來,他負責公司的知乎渠道運營,從0到1將知乎賬號運營起來,雖然粉絲只有三千個,但是已經給公司導入了30萬的業績。
但是公司在經營困難的情況下,計算了朱曉遠負責的知乎項目的投入產出比,最終決定這個項目“不值”。
4月18日,朱曉遠的上司在微信上告知了公司的決定,第二天人事和他進行了語音通話:賠償N+0.5,也就是一個半月的工資,交接日定在月底。
雖然緊接著上司對他的工作給予了很大的肯定,好生安慰了一番,但朱曉遠的心里總還是有些難受。
他和同事們聊,發現這次的裁員涉及幾乎1/3的員工,他所在的用戶增長部門總共有35個人,這次就一下裁掉了10個人,而人員流動性本來就更大的市場部門則裁得更多。
論裁員賠償,N+0.5雖然和勞動法規定得N+1比較有差距,但是和其他被裁的同事相比卻是好的。雖然知道這次裁員有諸多不合理之處,但是朱曉遠選擇對公司給予理解,在平和之中辦理了線上離職。
公司很快發了工資和賠償,考慮到自己暫時沒有了收入,他選擇將到手的三萬元全部用來還信用卡。沒有存款,到手的錢也用來“填賬”了,他開始為生活感到焦慮。
買東西比平時貴了一些,朱曉遠在外賣平臺買過菜,1顆圓白菜35元,4個番茄40元。愛喝的酒倒是買到了,平時只要一瓶8到10元,如今18元。雖然知道是暫時狀態,但也已經持續了兩個月。
本來生活頗有些“小資”的朱曉遠,最近開始查如何領取上海失業補助金,如果申領成功,按照他在上海繳納社保的時長,每月大概可以有近2000元。
朱曉遠提供的美團外賣截圖
除了趕緊找工作之外,朱曉遠開始運營自己的自媒體,做酒類評測,此外他第一次考慮:是不是該離開上海了?
此前,這個念頭不是沒有過,但因為自己“對上海的執念太深”,一直被藏在角落里。
7年前大學畢業,朱曉遠只身從鄭州來到上海,在高鐵站坐上小車,路燈帶著樹蔭透過開著的車頂小窗,打在他身上,看著窗外夜色中的上海,那一刻定格在他的記憶中。開車的是朱曉遠的叔叔,早年間叔叔也是一個人來到這座城市,打拼出了一番事業,朱曉遠對自己在上海未來的想象,也有了叔叔經歷的影子。
但是7年過去,朱曉遠依然是平凡的打工人,沒有存款,沒有房產,沒有本地戶口,就連叔叔都說如今年輕人打拼太難。
直到這次在疫情中被裁員,朱曉遠才終于停下來,和女友提起了離開上海的可能性。如果找工作依舊沒有滿意的進展,他和女友考慮去二三線城市,去長江三角洲的城市,或者是去女友的老家四川成都。
于航在上海已經十年,沒有落戶上海也沒有成家,他在老家合肥買了一套房,每月房貸要還9000元,雖然尚且可以靠存款生活,心里也有點沒著沒落的。
同期被裁員的同事已經決定去蘇州發展,于航的內心也有些松動,但還在糾結中。
B
長期的居家辦公,也讓一些打工人不堪重負,選擇主動請辭,繼而自己加入了“上海失業俱樂部”。
張雨彤就是其中一員,出生于1999年,她是組里年紀倒數第二小的,辭職的決定也被關系好的同事說太年輕、太沖動,但她覺得自己非這樣做不可。
這是張雨彤大學畢業后的第2份工作,公司經營軟件產品,而她是toB的銷售。平時,張雨彤在外跑業務,面訪不同的公司,幾乎每天微信運動都能達到2萬步。
3月18日開始,張雨桐的小區封閉,公司也同期開始了居家辦公,她的主要工作從面訪公司變成了打電話。
從前的業績指標是每個月讓客戶開賬號30個,居家辦公后這個指標不變,但同時領導要求每個月打電話的有效(通話時間2分鐘以上)數量是72個。除此之外,每天下班時需要在微信群里提交日報,每周五下班要郵件提交周報。
很快,張雨桐感到銷售們之間明顯開始“卷”了,規定五點半下班,但五點半就發日報的寥寥無幾,而且日報變成了小作文,一個比一個篇幅長。除此之外,她還發現同事在系統里偷偷把她的客戶偷偷轉移到自己的名下。
原本張雨桐對于上班就到處跑業務的工作不覺得累,甚至覺得非常自由和享受,如今居家辦公,她反而覺得工作強度上來了,還很心累,加上疫情下生活的擠壓,漸漸令人力不從心。
張雨桐的工作日是這樣度過的:早晨五點被搶菜的鬧鐘吵醒,迷迷糊糊拿起手機在電商平臺搶單,有時會成功,有時無望地努力幾分鐘,在“今日運力不足”的提示中敗退;糾結是起床還是睡一會兒,到八點半開晨會,還得注意領導的要求“精神面貌要好”;下了晨會,照著名單給客戶打電話,通話時間系統里都有記錄,平均每天得打出兩三個聊2分鐘以上的電話,這在大部分客戶都是“陌拜”的情況下很有挑戰;下午七八點,發發日報,準備下班。在這之中,隨時要準備好下樓做核酸,或者去取到貨的電商或團購訂單。
加班時有發生,有一次領導通知當周要做“工作答辯”,張雨桐熬夜趕制PPT。
壓力大不大,身體會告訴你——整個3月,張雨桐的月經缺席。
4月5日,張雨桐在沒有告訴任何同事的情況下,直接向領導提出辭職請求。
辭職之后,張雨桐有三天什么都不做,徹底“躺平”。第四天,張雨桐開始重新建立自己的新日常:摘菜做飯、健身……畢業近一年,她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在生活。有天晚上,張雨桐坐在餐桌邊摘菜,慢悠悠地摘了幾個小時。
焦慮與迷茫還是會找上門,張雨桐感覺到在疫情中辭職的一大壞處:幾周以來家既是生活的地方,也是自己的辦公室,如今辭職,卻完全不能進行轉換——別說旅游,連出去看場電影、吃頓好吃的也做不到。
去年9月換工作的時候,張雨桐以畢業一年、僅有三個月工作經歷的履歷,不到一個月就入職了新公司。而如今,她能感到機會在變少:“刷得多了,感覺過來過去都是那幾個HR?!?/p>
對張雨桐來說,現階段還是以調整身心為主——在辭職之后沒多久,她的月經重新現身。在她看來,真正的求職還要等解封,線上面試可以接受,但是還沒有線下實地看過就入職還是顯得太過冒險。
C
比被裁員和主動辭職都難受的,是“辭不逢時”失業在家的人。他們介于主動請辭的“活該”和被裁員的“無奈”之間,不尷不尬。
在距離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以外的陜西商洛,劉珂的求職計劃也因為上海疫情被擱置著。去年10月裸辭的時候,劉珂只是想用兩個月備考年底的CPA注冊會計師考試,以便南下上海找份更好的工作,最好能進外企。
劉珂在3月發布的微博
然而由于當地疫情,原定于12月的計劃連續延遲了三次,到了年后干脆宣布取消。劉珂和一個有相似經歷的江蘇朋友一起將今年8月的考試地點選擇在了上海,邊繼續備考,邊在求職軟件上看上海的工作機會。
也許是因為時間被耽誤了太久,和張雨桐“解封再求職”的想法不同,劉珂已經投遞了300多份簡歷,如果有滿意的工作機會,她不介意線上入職。
但是和朱曉遠、張雨桐的感受相同,劉珂明顯感覺現在比起她2020年同時期求職的時候還要難,尤其是從4月開始,新發布的工作機會就相對變少了。
劉珂已經一天都不想多耽誤,只要上海解封,哪怕自己還沒有找到工作,也要先搬過去。
不尷不尬“辭不逢時”的人,有卡在上海之外進不來的,自然也有困在上海出不來的。
3月6日,鄭欣怡和男友吵了一架,男友從南京飛來。結果倆人不僅和好了,等3月18日鄭欣怡居住的小區封閉,兩個人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兩個月。
鄭欣怡和男友原本有個完整的計劃,鄭欣怡辭職離開上海去男友的老家深圳,男友在南京讀本科,6月畢業也去深圳工作。也因此男友來了上海之后暫時沒有回南京,想著先幫鄭欣怡搬去深圳安頓下來,自己再回學校。
3月中旬鄭欣怡已經找好了深圳的工作,并且按照計劃在上海辭職,18日小區封閉的時候,離職手續還沒有辦完,但到了約定的離職日期3月25日,鄭欣怡的工資就停止計算了——原本離職要提前一個月溝通,但當初鄭希怡急著離開上海去深圳,和領導求情,將流程縮短到了兩個星期。
這邊沒有工資,深圳的入職都遲遲不能辦理,好在是一家國企,諒解鄭欣怡的特殊情況,還為她保留著崗位,只等她入職。男友還在讀大四,兩個人在兩個月之中承受著經濟的壓力。鄭希怡付房租,男友負責日?!案阄镔Y”。
5月17日,男友在居委發布的當日“告居民書”中看到了離滬政策:自動駕駛機動車離滬的,要在居委填寫駕駛機動車離滬的申請書、準備好48小時內核酸陰性證明或者24小時內抗原陰性證明以及個人綠碼、提供目的地外省市同意接收證明,且對公章層級有要求。
鄭欣怡所在小區5月17日“告居民書”的部分內容
蹭誰的車是個問題,鄭欣怡的男友開始四處打聽。就算是能個人離開,上海的公共交通尚未恢復,怎么順利抵達機場卻是一個問題。鄭欣怡和男友在小區群聊里看到,有人拖著行李騎自行車到五公里之外的某處,本來準備叫輛貨拉拉去機場,卻沒有叫到,最后只能繼續騎車。
不過男友似乎已經忍耐到了極限,他幾天前買回4卷衛生紙后告訴鄭欣怡:這4卷紙用完,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走了。